新房客与尾班车

《有匪》——(正经向)句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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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句段整理


-文案


终有一天,你会跨过静谧无声的洗墨江,离开群山环抱的旧桃源,来到无边阴霾的夜空之下。你会目睹无数不可攀爬之山相继倾覆,不可逾越之海干涸成田,你要记得,你的命运悬在刀尖上,而刀尖须得永远向前。”


“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02


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为了告诉你,哪怕头顶着一个‘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草寇强梁之流,也不要堕了你外公的一世英名。


 


“明其卑弱、明其习劳、明当主继祭祀也,女子常道乃此三者。”


“当今天下,豺狼当道,非苍鹰猛虎之辈,必受尽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个灯笼!”


 


你听人说话,哪怕是通篇谬论,也不必立刻拂袖而去,没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种道理。


 


04


    每个少年脱口而出这种豪言壮语的时候,都是饱含真情实感的,只不过没考虑自己就是个小小弟子,“过江之鲫一样多的绝代高手”跟他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


反正本领既然已经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视线能好高骛远,这样一来,也让人能有种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错觉。


 


09


“当年秦皇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传国玉玺,也是好大的口气,好天长地久的吉利话,那又怎样?二世而亡、王莽叛乱、少帝出奔——最后落得高楼一把火,玉石俱焚罢了。


 


 


11


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我不是要跟你说‘舍生取义’,”周以棠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对她说道,“阿翡,‘取舍’不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为它本就是强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则你就是蝼蚁,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还谈什么取舍,岂不是贻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说‘大不了不回来’,可你根本出不了这扇门,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么?”


 


12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西游记


 


 


13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15


“山外又有高山,永远没有人敢自称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学语过,每个人的起点都是从怎么站起来走路开始,谁也比你不多什么,沙烁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为何你不敢相信自己手中这把刀能无坚不摧?”


 


20


谢允一摆手:“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险象环生,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你叫声大哥吧。”


 


   


21


因为幼童跌倒的时候,只有得到过周围大人的细心抚慰,他才知道自己这种遭遇是值得同情与心疼的,才会学着生出委屈之心,但如果周围人都等闲视之,久而久之,他就会认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有点疼。


 


 


23


习武不比读书——哪怕是读书,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四位文房,就算这都没有,“凿壁偷光”,起码要有个“壁”,有片瓦挡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这在当今世道,就已经是比一半的人都优越的出身了。


习武要更苛刻一些,因为要有师父领进门。


贫家子弟倘若悟性绝佳,尚可在门口听院内书声,但习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会使,起码也要认得。


 


“布衣荆钗盖不住倾城国色,吃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霍连涛真是个棒槌啊。”


 


25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允太能自来熟了,周翡本来不是个活泼爱闹的人,却转眼就跟谢允混熟了,好像他们俩是实实在在的认识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见面。


 


 


她自下山以来,鲜少能遇见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么的,脱口道:“也不是这样,我爹从小告诉我豺狼当道,我只好拼命练功……你……你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她平平常常地说了这么一句,吴小姐却无来由地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差点下来。


靠在门口指挥众人防备的谢允耳朵很尖,听到这,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翡一眼,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28


 一个乱局开启,轻易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下去的,非得有那么一股力量,或极强、或极恶,才能肃清一切或有道理、或自以为有道理的人,重新架起一盘天下承平的礼乐与秩序。


 这其中要杀多少人?死多少无辜?流多少生民泪与英雄血?


 恐怕都是算不得的了。


 


29


    真是世间多遗恨——海棠无香、蔷薇多刺、美人是个大土匪!


 


31


 


    周翡以为按照自己的脾气,她得冲出去,不管不顾地跟那些人拼命,就算要把小命拼掉,也先痛快了再说。


    但是她居然没有。


    她还觉得自己可能会大哭一场,毕竟,从小没人教过她大人要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她从来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然而居然也没有。


    一瞬间,天上可能降了个什么神通,很多事,她竟突然就无师自通了。


  


33


周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异的,她并没有产生什么“这是一条英雄好汉”的感慨,反而从吴费将军给夫人的信里听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却忍不了辱。她随着吴楚楚的话想了一想,只觉得稍稍代入一点,就愤懑难平,恨不能玉石俱焚的一死才能得以昭雪。


 


34


生民都在泥水里,每日受苦楚不得解脱,最爱听的,不过就是‘清者不清,烈女偷情,圣人藏污,贤良纳垢’,诸如此类,百听不厌,反复咀嚼也津津有味,哪里容得下‘高洁’二字?”


 


旁人无缘无故地作践你,心里便是抱定了你也同他们一样卑劣的念头,你若真的见一个杀一个,久而久之,性情必然偏激易怒,容不得别人一点忤逆,那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35


    众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别人的坟头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连个坟头都没有,这都是寻常事……然而听了谢允这句话,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人群渐散之处,见官兵与仵作开始动手收拾残局,便无端品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这人命啊,被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


    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


 


 


吴楚楚在门口愣了一会,坐在又脏又旧的门槛上,心想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一个比一个能捅娄子,闭眼喝酒,睁眼杀人,一个个无法无天的,“以武犯禁”说得一点也不错,真是一帮好不麻烦的家伙。


    可她此时却恨不能自己是个贫苦出身的流民,被哪个门派捡了去,深山中十年磨一剑,然后携霜刃与无双绝技入世,倘若世道安乐,便千里独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杀出一条血路,落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来”,飘然遁世而去……那该有多么潇洒快意?


 


 


42


这些人满脑子大事,个个胸中都有杆经天纬地的大称,称完了言语,还要称一称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话扔上去,也能砸飞一打鸡飞狗跳的砝码,实在无趣。


谢允认为自己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还不如跟着丐帮去要饭来得逍遥。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篮打不出井水


 


 


   45


再过不去的事,都有过去那一天,想家的,迟早您能回家,想人的,迟早您能再见着人,别着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么奇事呢,天天都有盼头,不挺好吗?”


 


 


“嘿嘿”二字更是猥琐无比,“朋友”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从“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蒙羞到仓颉始造字时。


 周翡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在一句话里塞这么多屁,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48


谢允抽时间冲周翡挤了挤眼,比了个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锋之利,我有三寸长舌之绝,天衣无缝,合作无间。


 


49


  兵荒马乱是一天,太太平平也是一天,谁也不比谁短长到哪去


 


52


有些人可能看起来不对你的脾气,讨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侠,任凭自己混成这幅半人不鬼的模样,至少说明他人品还不错。”


 


中原武林传承浩瀚千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千万般手段,到了这一代人,好像都断了篇。


乃至于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我的老师劝不住我,临别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说‘你手中之刀,譬如农人手中锄头、账房手里的算盘,锄头与算盘,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53


站起来足有房高的一个大小伙子,张嘴就是“我爹这我爹那”,将自己的出息兜了个底掉,还阴阳怪气不知道寒碜。


 


言语好似飞沫,有忠言如良药的,也有见血封喉的、勾魂乱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里去了,便是让人无形中摆布了你。人心险恶处,譬如九幽深谷,别人心机千重,算你一片赤诚.....


 


57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之处。可是周翡却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


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


 


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未必一定要有经天纬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心里都得有数。当勇时优柔,当退时发疯,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


 


63


可是凭什么他们能这么理直气壮、洋洋得意呢?


凭什么大声喧哗的,永远都是那些卑鄙的、无耻的,凭什么他们这些恶棍能堂而皇之地将二十年沉冤贴在脑门上招摇过市,而白骨已干的好人反而成了他们标榜的旌旗?


这岂不是无数个敢怒不敢言惯出来的吗?


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呢?


 


64


 


“逃兵有什么好讲的?”


 “英雄又有什么好讲的?一个人倘若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经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着眼,一知半解地称颂,却谁也不了解他,不孤独么?再者说,称颂大家都会,用的词自古也来就那么几句,早都被车轱辘千百遍了,写来没意思,茶余饭后,不如聊聊贪生怕死的故事。”


 


“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注:哀江南赋)……你说是天意还是人为?”


 


70


偌大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庐,踌躇满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过那些污浊纷繁的世道人心呢?


 


72


“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浪说书人们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妆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给打回老家去了。”


 


77


上前一步生,后退一步死,大不了将小命交代在那,也能算是壮烈……可是这里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万水的险恶中,支撑着她的一截脊梁。


 


人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回家,我明白。


 


78


“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


 


“只有你自己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79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罗织经》


 


 


84


“当你长大成人,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荆斩棘,无处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还是懦夫,无数的路在你脚下,是非曲直贤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这还不够幸运吗?”


“你可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资质,都只能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从未有过可以选择的余地?”


 


 


85


“世间有机心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新鲜片刻,听过就忘,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


 


87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史记》


 


93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性命。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táng bì dāng chē。


    堪称井井有条。


 


95


    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轰轰烈烈的闹腾完,周翡回了她绿树浓荫的山间小屋,他也总归还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为命。


    再留恋也不行。


 


96


    边境的老百姓们,往日里是被压在世道的下头,吃苦受累,将大人们的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弯着腰、贴着地,一点一点从石土缝隙里往外扒粮食。


    如今,却又集体漂到了世道上头,像根基柔弱浮萍飞蓬,无处抓挠,稍有风吹草动,便得随着狼烟黄土一起上天。


    当沉时浮,当浮时沉,想那蝼蚁,百事百代,过得可不都是这样的日子么?


 


100


    将这惆怅掰开揉碎地自省,他觉得自己好似那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要从长辈那里拿压岁钱,心里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脱,待对方真的从善如流,却又难免失落。


    恨对方不能再坚持一点、再死缠烂打一点。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处啊。”


 


102


    他看着周翡,认为她年少而无知——不是“无知庶子”的“无知”,是“无知苦痛”的“无知”。


    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


    她也未曾怀疑过,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匆,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10?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这些人祖上或许显赫过,然而后辈儿孙譬如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如今败落了,只好仰人鼻息,落单在外的时候,被谁欺负了都得打掉门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倒是也有了与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气。


 


 


110


应公子,刀片固然难吃,可也得往下咽啊。”


 


112


那囚笼一样华美的宫殿,六朝秦淮的金陵叫他不寒而栗,每一阵杨柳风与杏花雨中都带着重重杀机与诸多野望,将每一个人都颠倒性情、困死其中。


 


    113


    少女心里有一条细细的暗河,据说有人的心地是柔软的森林与草场,细流涓涓而过时,清脆悦耳,花香弥漫,自己和别人都听得见。


    而有些人的心地却是终年不开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风与暴雪,那些强横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时,随时便能地动山摇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着温泉,也是全然不动声色。


 


    暗算者,终因暗算而死。


 


114


那些倍感束缚的家,总有一天再也回不去。


    那些药方与药理,好像总是听不到头,枯燥又乏味,偷懒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耍赖,总想着从明天开始用功,却不知世上最理所当然的“明天”也有失约时。


 


     年轻的毒郎中在婆娑树影中孤独地穿梭而过,身后是他仇人的尸体,而他漠不关心,也无法得意。


    因为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无论这仇他报不报得,大药谷都已经没了,它的神与魂早已化成飞灰,被无情岁月抹去,连一点可怜的传承都没剩下。


    他是不配以“药谷遗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没着没落的坟头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永州的日头沉入到山下,余晖落寞地行将收场,山间白雾越发浓重。


 


......每每她遇到迈不过的坎,便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


这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时的想法。


而突然之间,她发现不是这样的,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总会有一些东西是注定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的。


周翡心里隐隐明白了这一点,却实在不甘心承认,只好欲盖弥彰地大声反驳。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


 到头来,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家乡。


 


115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116


 


    人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能感觉到无形无迹的杀机与死亡,亲人临终的时候,旁人看着他的眼睛,往往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奋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


    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彻底尘缘断绝时,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实,他们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120


暌违已久的人,乍一相见,记忆总会被神魂丢下一大截,彼此都不免生疏,须得让那经年的记忆慢慢赶上一阵子路,方才能找回故旧的感觉。


    可是四年多,千余昼夜,周翡却觉得周以棠好似只是下山赶了趟集,随手带回几个小玩意给她玩,两鬓沉淀的霜色不过途中遇上风雪沾染,一拂还能落下。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后继,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


 


121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


 


当年,谢公子借了他几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游记”,至今都没来得及还便再不见了踪影,李晟突然觉得,好像就是他们从永州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日子后面仿佛有人挥鞭子狂赶,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无数事要安排,无数从未考虑过的东西要想。他们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长大,不料节奏骤然被打乱,一夜之间便从凡事要请示的后辈,变成了四十八寨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126


    周翡却没有动。


    她像是个走了很远的路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见了日日牵挂的亲人也不想言语,闻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来倒像是无动于衷似的。


 


130


    邪派武功却能让人一步登天,方才还是个狗见嫌的“鱼肉”,摇身一变,立刻就能横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将功夫比做人,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恶劣,出身既穷,前途无亮”,还爱答不理,得叫他们这些贱人几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后苦苦求索。人家邪魔歪道的功夫则好比仙子公主,温柔小意,从不挑剔你什么,什么都愿意给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135


    人们评判山川剑之类的圣人,往往标准奇高,但凡他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便觉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伪君子之嫌。但对木小乔之流便宽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还能从他身上强行分析出几丝率性可爱来。


 


137


小人当道的时候、人人自危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再出一个李徵殷闻岚那样的人物,明白吗?”


 


 


142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


    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144


 直到这时,周翡才知道,原来“南刀”二字于她,不是“寻常布衣”,而是一件祖辈流传下来的“盛装”,衣摆曳地数丈之长,锦绣堆砌、华美绝伦,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铸就,扣在头顶足有数十斤重。这么一身盛装,她就算再喜欢、再向往,也不可能整天披着它喝茶吃饭、上山下地。


    但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场合能穿在身上,远远窥见先人遗迹。


 


145


可是再长的噩梦,也总有被晨曦撕碎的时候。


 


“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


 


 黄尘遍染,不能光是只老英雄,“噩梦”也终于难逃此劫。


 


146


    在村落与城郭间安居乐业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离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万也不值一提。


 


148


    “同样是升斗小民,躬耕野外,太平年间是梅妻鹤子、采菊东篱,自有一番野趣,乱世中人却是流离失所、卖儿鬻女,日日朝不保夕。不光平民百姓,江湖游侠是一样,达官贵人也逃不过,您说是不是生于乱世,天生就比生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低贱呢?”


 


    “日有昼夜之分、月朔望之分、人有离合之分,世情自然也有治乱始终变换,生在何处,由不得你我的。”


    “那生在破晓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运的。”谢允眼角微弯,眼角有一层细碎的冰渣,乍一看竟是熠熠生辉,“一生都在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师父念的经里说“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那么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一样,附着于刀身上,他不就好似成了一颗永远附着在“晨光熹微”上的“朝露”?


    阴魂不散,也能算长久。


 


    神兵无双,也终会蒙尘么?


 


151


万物为刍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许灵智,焉知其实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了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


 这世上是否有个不可忤逆的造化,义无反顾地往那个业已注定的结果狂奔而去,任凭凡人怎么挣扎,都终归无计可施呢?


 


154


再乱的世道里也有达官贵人,他们头发丝上好像镶了金边,举手投足都怕碰掉了,永远高高在上,江风与夜雨吹不进高高的宅院,铁马冰河入不得锦帐梦里,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够她做一个“人间寒暑无关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乡下”,也有尚书之子扎着胆子来求。


 


155


历朝历代崛起都不过是成王败寇,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拿来哄骗百姓,好叫他们乖乖听话的,可是谎话说出去一万遍,有时候咱们自己明知毫无道理,却还是潜移默化地受它影响……有点像庙里供奉的神龛。


    


    “不过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生出敬畏之心了。”


 


160


“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迈开腿,却总觉得路越来越窄。”赵渊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允一言不发。


    “可是回不去,这御座龙辇就是蛊。”


 


   民谚里所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乎都已经成了孩子们不愿听的陈词滥调,周翡小时候在周以棠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时常会挨上这么一句数落,她从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而她长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言中三味。


    他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好像穷困潦倒的守财奴手中那把光秃秃的大子儿,越数越少、越数越捉襟见肘,恨不能将每个子儿都掰成八瓣花,把每一个须臾都切分成无数小段。


168


车里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笑,一开口,声气还十分微弱,话却没个正经:“怎么二十年不见老……你到底是哪个沟里的水草成的精?”


 周翡紧紧地扣住了手中的熹微,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陵的雪都化了吗?”谢允问道,“我总算有点暖和过来了。”


  “嗯,回春了。”


 


番外


舆图未曾换稿,满朝文武未曾改志,江山未曾易姓,最重要的是,先帝当年所思所愿,还有实现的余地,梁公与先帝心心念念的新政,能在江南铺开,而新帝年幼时只能倚仗梁绍,等他翅膀硬了,纵然梁绍已死,也有‘海天一色’阴魂不散,只能永远在他设想中的既定路线上走下去,一两代人之内,天下必有安定时,届时你登礁东望,茫茫一片,天海相连,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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